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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書館的老夫婦     文/舒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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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因為在圖書館做義工的關係,和一對認識多年的老夫婦變得更加熟稔了起來。

     

    老先生今年高齡九十,如果你不清楚他的背景,很難從他說話的口音中判斷他是哪裡人。他慣用的語言是台語,那也是認得他的友人們會跟他說的語言;可是他的國語卻有著濃濃的外省腔,活像個退伍老兵;問題是,聽說他的母語是客家話,他是在客家村長大的;有一次,他想邀我跟他們去吃晚餐,脫口而出的竟是日文:ishoni

     

    老太太比老先生小四歲,是傳統一代標準的婚配組合。她的記憶力超強,方向感絕佳。只要她見過的人,無論過了多久,她都可以延續當時和你之間的對話,你的工作現在如何了,家裡人好不好;只要她去過的地方,不管有多遠,她都可以明確地告訴你怎麼走,車子要開多久,甚至是高速公路以外的替代道路她都可以一一指導你,比雅虎的地圖還準。

     

    他們兩個一定同時出現,要是你發現其中一個人落單,那另一個人絕對是在附近不遠處,而且他們兩個不是剛分開就是馬上要會合。你若是詢問他們的另一半在哪裡,即便你已經是第54個發問者,他們也會不厭其煩地好像第一次聽到這個疑問一樣和顏悅色地答覆你,比百貨公司客服小姐還親切,並且在另一半回來之後,覆誦這54個名字是誰誰誰。

     

    自從這個圖書館成立之後,老夫婦每天最焦慮的一件事變成:早上誰能帶他們來?然後,下午誰來載他們回去?

     

    這一陣子,我除了上班以外的時間,包括週末都待在圖書館趕工。我幾乎是一去就誰也不理,一屁股坐下來馬上爭取時間埋頭苦幹。為了讓我專心打字,其他的義工們也不敢跟我聊天八卦,但是,這個屋子裡的動靜倒是全數鑽進我的耳朵。

     

    九十歲的老先生聽力不好,你若不在他面前提高音量,他多半不知道外界發生什麼事,所以他總是笑咪咪不動如山。每天一看到我來就問我:你今天要做到幾點?每到他要回家前,不管當時我來了多久,他還會再對我說:收拾收拾,我們去吃飯吧!明天再做。殊不知我正等著要享受上鎖後空無一人的圖書館,好讓我的十指能盡情狂飆。吃飯?等我把這三萬冊書目極速輸入後再天天陪你吃也不遲。

     

    老太太就不一樣了,她耳聰目明,沒有任何事可以逃過她的雷達網。每天我一到,她會告訴我今天誰來了,做了什麼事,冰箱裡有哪些吃的,還有待會兒的活動安排。等到他們快要回去之前,她會跑到我的電腦桌側,用蚊子一樣極細又深怕被別人聽到的聲音問我:要不要買兩個粽子或韮菜盒子給我當晚餐。要是給她發現我沒有吃她留在冰箱裡的橘子,第二天她會命令我乾脆把橘子帶回家吃,因為只有她了解我在圖書館的時候,根本不可能有多餘的手剝橘子。

     

    這樣一個心思細膩的老太太配上一個大而化之的老先生,最典型的對話如下:

     

    老太太好像發現新大陸一樣興奮地對老先生大叫:

    「你知道嗎?那盆花原來是那個王大郎的太太送的。」

     

    老先生狐疑地用以為只有他自己聽得見的音量自言自語道:

    「王∼大∼郎?哪一個王大郎?」

     

    到底老先生是因為重聽想要確定一下王大郎這個名字,還是他正在搜尋王大郎的臉長得什麼樣子?

     

    老太太大驚小怪地喊著:

    「王大郎呀!王大郎你都不知道是誰啊?就是那個王∼大∼郎有沒有?」

     

    老太太你這簡直是在用美麗來解釋什麼叫美麗嘛!一點幫助都沒有。

     

    老先生鎮定地回答:

    「王大郎我知道啊!他怎麼樣嘛!」

     

    原來老先生真的是沒聽清楚,並不是不知道誰是王大郎。

     

    老太太繼續跟老先生解釋:

    「你記得誰是王大郎了喔!上回他表哥來還請過我們一起吃飯的那個啊!」

     

    天啊!這要是換成我絕對會崩潰,全休士頓大概一半以上的台灣人都和這對老夫婦吃過飯,這真的不是一個很好的提示。

     

    可是老先生想起來了喔!

     

                老先生慢條斯理地說:

                「那件事我知道啦!就是他太太也有一起來的那次啊!」

     

    終於!親愛的老先生,老太太就是要你想起來他太太是誰啦!這盆花是她送的。

     

                老太太很滿意地再對老先生說:

                「對啦!就是告訴你這盆花是她送來的。」

     

                老先生接下來的反應最絕:

                「花?哪裡有花?」

     

    可想而之,上述的對話會再重覆一次,老太太會用花去解釋花,會一直指著花的方向去讓老先生了解就是圖書館裡那僅有的一盆花。

     

    可是,他們相愛,無庸置疑。

     

    老先生讓我想起我姐的那個四歲大兒子,而老太太就像是我姐,我姐要用她兒子僅識得的幾個形容詞去形容那個她想要她兒子學的新辭彙。

     

    如果有人提到幫新生兒取名的過程,他們倆會津津樂道他們是如何幫他們的大女兒取名字,口沫橫飛地把六十年前的往事當成昨天的新聞一樣告訴你;要是有人憶起台灣光復初期糧食配給的辛酸,他們會分享當年他們是如何以有限的米糧養活一家六個孩子還能救濟貧苦的經過,老太太會說,這就是為什麼老先生現在這麼有福報,身體硬朗,兒孫成群。

     

    他們這樣的關係可能我永遠都無法擁有,超過六十年的婚姻,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經常鬥嘴,可是只要稍微沒看到對方幾分鐘,就殷切地尋找另一伴。

     

    他們倆個單獨相處時的對話,旁人聽起來可真都要捏把冷汗,一個說天一個話地,簡直就是要開戰了。兩個人都是急性子,可是到了這個歲數,雙腳沒有嘴快,嘴又來不及反應腦子。一幅很有趣的畫面經常出現,兩個步履蹣跚的老人家,一前一後走著,好像分別對著空氣在呼喊,其實是大腦的命令還沒能支配到大腿趨動他們轉過身來面對面。

     

    人們都稱呼他們「歐吉桑」和「歐巴桑」,可是他們互喊對方「爸爸」、「媽媽」,就像他們的兒女媳婿稱呼他們一樣。不似一般台灣人的發音「阿爸」、「阿母」,或是日據時代的延習「多桑」、「卡桑」,他們是國語發音的爸爸媽媽。

     

    說起來他們的年紀和我外婆是差不多的,可是我記得我媽和我阿姨他們都是叫我外婆「阿母」,娶來的媳婦舅媽是尊稱我外婆「歐卡」,同樣是閩南人,我媽他們並不是發音「爸爸」、「媽媽」。

     

    所以這又回到同一個疑問,他們真正的出身到底算是哪裡人?

     

    老夫婦倆行事低調,衣食僕實。老太太習慣吃素,是標準的慈濟人,整個農曆正月她都茹素;老先生則不然,以他的年紀而言,他食慾奇佳,偏食鮮魚。

     

    有一回圖書館來了大批義工,館裡的大頭吩咐買了便當外賣,我因為當天到的比較晚,所以我沒有和大家一起吃,老太太也說她不餓要待會再吃,所以老先生就和一幫義工圍著一張小圓桌吃了起來。

     

    那是一個豐富的飯盒,有魚有雞還附上壽司及味噌湯,我在一旁對著鍵盤卯勁猛敲,說實在的,我並不知道發生什麼事。

     

    倏地,老先生似乎有感而發:你們看看我們這裡有一二三四五,五個人,哪有人像我們這樣的?

     

    我看到其他的四位義工們一片靜默,抬起頭來面面相覷各個心中充滿疑惑,我們怎麼了?

     

    老先生接著宣佈:你看,這個飯盒裡有那麼多種菜,可是我們五個人都已經把魚吃完了,有人像我們這樣的嗎?

     

    拜託!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是大家吃飯前忘了禱告感謝主賜給我們食物咧!

     

    等到他們用餐完畢,我也剛好輸入完一車子的書,趁著他們在幫我換一批新書的時候,輪到我和老太太坐下來吃。

     

    我怕味噌湯已經涼了,所以我主動替老太太把她的那碗味噌湯也放進微波爐裡加熱一下,中國人嘛!吃飯總要有個熱湯。

     

    老太太的便當是素炒麵,其中當然沒有葷食,可是當她端起我幫她熱好的味噌湯時,她瞧了一眼後問我:這上面的是葱嗎?我才想到,老太太吃素是連這些香辛料都不吃的。

     

    我還來不及替她把葱挑出來,她已經一邊喝一邊搖著頭對佛祖喃喃自語,葱花小心不要吃到,喝湯就好。害我頓時覺得吞下那幾粒葱花有殺生的罪孽。

     

    他們兩個有很多不同處。

     

    老太太會在星期六中午我剛睡醒出現在圖書館的時候問我,昨晚去朋友家玩得開不開心,唱了幾首歌?老先生聽到我過了午夜才回家會嚴厲地告誡我,女孩子不能在外面逗留到這麼晚,不好,太危險了。

     

    老先生每回走到我的桌前,會告訴我累的時候要休息,打完這車就回家,對於我們日夜趕工的情形他完全是狀況外;老太太會指著我正在打的這車書對我說,這些架號的貼紙都貼得高高低低,不似她貼的全都在同一條線上,我不敢跟老太太說,其實有些義工是怕遮住作者的名字才故意貼得比較高的,不是人家不認真。

     

    和他們一樣,圖書館變成我每天必經的一站,加上我正常的上班時間,我一天工作超過十二個小時,很累,但是卻甘之如飴。

     

    你知道有人在那裡期待你,翹首盼望直到你的安然出現,才願意放下心中那抹緊張;你知道有人想跟你說話問你好不好,他們綻放內心的笑容給你關懷;你知道有人想與你作伴,他們寧願放棄搭別人的便車早早離開,也要在那裡待著等最後一個可以來接他們的人。

     

    像是我無意中聽到的一句歌詞:

     

                You’re nobody till somebody loves you, so find yourself somebody to love.

     

    I think I found that “somebody”, so I’m not “nobody” anymore.

     

    (寫在休士頓蕭邦藝文書廊開幕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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