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離開家，是24歲那年，我放棄台北這個錢多事少離家近的工作，一個人跑去中壢上班，那是一個我完全陌生的環境。

從搬家、申請電話、接第四台，到吃飯、購物、認識朋友全部都從頭來。我也住進一個沒有廚房、沒有微波爐的小房間裡，唯一一個迷你冰箱被我裝滿了飲料，過著渾噩的生活。

我的開銷忽然變得很大，也開始瞭解要獨立負擔一個正常生活是件吃力的事。

中壢沒有我熟悉的東西。我剪頭髮回台北；我看電影回台北；我買衣服回台北；我唱卡拉OK回台北。但是我沒有辦法，我就是暫時不能住在台北。媽媽也沒說什麼，只是在我每兩個禮拜的週末回家一邊喝著黑色俄羅斯一邊看著緯來盃花式撞球錦標賽時說一句：「女孩子在外面不要喝太多酒」，就什麼也由著我。

一直到有一個禮拜六，我在前一天晚上從中壢回台北，家裡只有我一個人，爸媽去日本渡假，我在清晨時分騎機車沒戴安全帽準備要去台汽客運站接人時在離家不到五百公尺遠的地方出了車禍。不到一個鐘頭，我的兩個表哥分別趕到國泰醫院，朋友也從車站接到消息奔赴，弟弟接了電話馬上放下工作搭最近的火車直達，我才知道，有多少人在我身邊。

我的腦袋不清醒。

到現在我還記得，從急診室準備回家的時候，兩個表哥蹲在活動病床旁幫我穿鞋子的畫面，就好像我三歲的時候他們要帶我出去玩時替我穿鞋一樣。之後，我請了兩個禮拜的病假在家休養，媽媽回來後什麼也沒問，她不管我為什麼要在清晨六點十五分出門，也不追問我到底要去接誰，更沒時間去找是什麼人撞了我，就是每天煮不同的營養品給我吃，叫我去休息睡覺。

第二個禮拜，我的行動能力稍微有點恢復，就跟媽媽到巷口對街的7-11去買東西，當車子從遠方駛進，我竟然不敢過馬路了，媽媽牽我走過去。

那年，我25歲。

然後我決定辭掉工作，回台北。有半年的時間蹲在家裡吃老本，什麼也不做，也思索不出自己的價值在哪裡。

那當然我所有在中壢的家當都搬回家了，所以我和姐姐以前睡的房間變成了一個很大的更衣室，我在弟弟以前住的房間睡覺和上網。那時候，家裡只剩我一個孩子。我想，爸媽可能從都沒有想過，這個從小到大沒有一件事被認可的我，竟然是最後唯一留下來的伴。不過，應該是扮嘴的扮。

直到我出國的那年，我媽都還沒退休。

在我離開前的那個寒假，我開始教媽媽用電腦。她說她可以學打字然後把多年累積的食譜彙集成篇，或是寫下一些登山旅遊札記。可是，我沒辦法教我媽就像小時候我媽沒辦法當我的班導師一樣，一句話，就是恨鐵不成鋼嘛！

我認為所有的電腦功能和流程都是非常簡單而且易學的，如同她當年認為優等數學一點都難不倒我一樣，什麼都只需要教一次，不用浪費時間。但我想，我媽有五十五歲了，可能對於這種新科技的接受度還沒那麼快吧！就建議她，可能妳要拿個紙筆把步驟寫下來喔！沒想到，我媽信心滿滿的說，沒問題，妳直接講就好了。

好吧！今天教怎麼開檔案和存檔，明天她就找不到那個檔案到底藏到哪兒去了；不然就是告訴她如何叫出中打的鍵盤，可是等到她要用的時候又說不見了，不能用；反正，就是週而復始地在教一些像開機關機這種不用大腦的事，然而她從來沒有獨立作業過。

我出國後兩個月，發現新台幣實在印得不夠多，我就動腦筋到那台我媽說會用卻可能最後變成一台廢鐵的電腦上去。我威脅她如果她沒有在一個月內向我報告她的使用電腦進度時，我就要差人搬走賣掉它。在我的逼迫下，我媽被我同學帶去上電腦課，學會了上網和玩新接龍。自從我幫她申請了一個Hotmail帳號和教她安裝MSN Messenger之後，她再也沒有打越洋電話來了。

這就是我媽，節儉是造化世界萬物之根本。

就像磁鐵和吸盤一樣，從青春期之後的二十年，我不能選擇地被她這塊磁鐵緊箛著，到哪裡都得背著她，掙脫不了。

她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看穿我將會一直在感情陷阱裡沈淪的人，雖然我總是在她面前偽裝我的軟弱；她也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知道我不可能會去浪費或糟蹋生命的人，因為她總是抱怨我的揮霍；她絕對是這世上唯一一個支持我不斷地去秘密探險的人，是她造就我懂得愛和勇氣。

現在，我因為想知道她在幹嘛而隨時打電話給她，雖然我們大部份的對話都是她在聆聽我的教訓；她一碰到我也是喋喋不休地誇耀從上回到現在她又有什麼得意事蹟，不過通常也是被我批評得一文不值。

我們不像是母女，反而比較貼近一對老同學。有些感受，妳會跟一個老朋友分享，卻捨不得讓她擔心。

曾幾何時，我成了那塊磁鐵，不由自主地黏在她這片吸盤上，她休想擺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