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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一的姑姑     文/舒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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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在國中以前,我一直以為我只有一個姑姑,她是父親的姐姐,在開幼稚園。

     

    小時候,我們很喜歡去姑姑家,不為什麼,因為幼稚園裡有各式各樣的遊樂設施,不管大人在幹什麼,小孩子都不會無聊。而且,有冷氣喔!在那個年代,可是很不得了的。

     

    那時我們還住在南港,雖然離市區比較遠,但是,要去姑姑家很方便。在學校門口搭公車212路,然後在永吉路的一個巷口下車,那裡有一個天橋,爸爸會牽我們橫越天橋,走進那個巷子然後再拐入一個小弄堂,姑姑的幼稚園就開在那裡。

     

    大門是漆著赤紅色,門鈴是按下去會「叮咚」的那種,進門後有一個小院子,地上鋪著塑膠草皮,那裡有盪鞦韆和一些固定在地上的大型玩具,穿過這個遊戲區才是房子。姑姑家是兩層樓的獨棟建築,可以想像,一樓是幼稚園,有教室和大廳,二樓是住家和辦公室。平常,只要樓梯的門一關,樓上和樓下就完全是兩個世界,所以,每次我走在那個屋內的樓梯間時,都有一種進入隧道的感覺。

     

    後來有一陣子,可能是小朋友多了吧,二樓頂上搭起了棚子,變成了一個寬敞的集會場所,好比說每年的園遊會和開學或畢業典禮,都可以在這個地方舉行。但剛開始的時候,大人都不准我們上去玩,因為要上去頂樓不是從那個屋內的樓梯,而是要從一樓後側有一個很窄的迂迴鐵梯子大家排隊走上去,無法側身,所以,要是沒有大人帶,其實蠻危險的,再加上那時候我們還小,因此絕大多數,進出三樓的鐵門是鎖上的,大概也是擔心萬一有小朋友不小心上去在頂樓發生什麼事也沒人知道吧!

     

    大家都叫姑姑「園長」,我那時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只有我們叫她「姑姑」呢?什麼時候姑姑的名字變成「園長」了?就像現在,姐姐的大兒子搞不懂為什麼他要叫我「小姨」,可是他弟弟卻要喊我「乾媽」一樣,我知道不需要解釋,過兩年他就會懂的。

     

    姑姑是父親在台灣唯一的親人。當年國民政府從大陸播遷到台灣,因為姑爹職務的關係,一家人得以自大陸撤退。姑爹扶著自己的老母,帶著姑姑和甫出生的大表姐準備好要去台灣。那時,在規定上他還可以再帶一位家人,奶奶拜託他把家裡唯一的男丁,也就是爸爸一起帶出大陸。就因為如此,父親在十五、六歲就跟著大他十來歲的大姐到了台灣,從此再也沒有見過奶奶。

     

    因為爸爸晚婚,年逾四十才有我們三個姐弟,姑姑對我來說,像是個慈愛的長輩。儘管在輩份上,她是我的姑姑,可是在年齡上,她足以做我的奶奶,因此,媽媽也對她敬畏三分,畢竟,大表姐只比媽媽小一歲。我們是同輩中年齡最小的,所以很吃香,逢年過節時,我們的紅包沒少過,長輩給,年紀大的同輩也給,沒辦法,誰教我們中國人是論輩不論歲嘛!我記得姑姑是最大方的,她不像其他人,用紅色的拾塊錢鈔票把紅包塞得鼓鼓的給我們,她一定是拿紫藍色的伍拾元紙鈔(我想現在的小孩子完全不知道我在講哪一種貨幣吧),裝在紅包袋裡給我們。雖然那時候所有的過年紅包都還是得交給媽媽,不過拿到姑姑發的紅包時還是覺得蠻爽的。

     

    每年的農曆春節,就是我們親友大會串的時候,大年初一不是在姑姑家過就是所有的人都到我們家。因為媽媽是本省人,過年的習俗和年菜都與爸爸家鄉不同。想想看,爸爸來台灣的時候還是個中學生,又是個受寵的家中獨子,哪可能清楚地知道年節的規矩,只能完全靠印象。媽媽就慘了,不要說結婚前沒燒過菜,要張羅出一大桌爸爸腦子裡的年菜畫面更是個不可能的任務。

     

    第一輪先拜蔬果點心,這簡單。盛好三杯酒擺在三雙筷子邊,排上蘋果、香蕉和鳳梨,配上瓜子、花生和蜜核桃,大家排隊上香先讓祖先們喝酒聊天磨牙一陣,大陣仗準備上場。

     

    年菜上桌一定要雙數,以爸爸的個性,不來個十全十美是不行的,蹄膀要用冰糖走油,扣肉要用紅糟慢燉,風雞腿要花椒醃透,牛腱要薄片入味,蛋餃肉丸要現捏現煎,雞要有頭白斬,魚要夠肥帶卵,滷蛋象徵元寶不能少,砂鍋是愈滾愈旺,最費工的是湊集十種素材拌抄的如意菜,光是所有的材料泡洗切絲就要一下午。我小時候都以為反正只要過年,這些菜都會從媽媽的手裡端上來,其實,都是一樣一樣經過姑姑手傳,然後媽媽才改良出來的。

     

    大概是一直到要上中學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我還有另外三位從未謀面的姑姑在大陸。那回是爸爸準備帶著弟弟到香港去和她們從內地出來會面,我才搞清楚的。在那個動員勘亂的戒嚴時代,不要說到大陸探親,如果你與中國大陸有任何管道聯繫,就「保密防諜人人有責」的號令下,是會動不動就給你來個軍法審判的。再加上我們家和姑姑家都算是公教人員,更是在政府的嚴厲控管籠罩下,日夜思念家人卻什麼也不能做。那時,我聽說爸爸和姑姑都是靠一位在美國的朋友協助,做中界點替他們轉信,才能輾轉互通兩岸的消息。

     

    不過我也不太清楚那些姑姑和爸爸之間的長幼次序,哪個表哥住在哪一省或他們的孩子在什麼地方工作,因為我誰也沒見過,爸爸口裡的那些親戚似乎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在我深層的記憶裡,我只有一個姑姑,她是父親的姐姐,在開幼稚園,大家稱呼她「園長」。

     

    爸爸管姑爹叫「哥哥」,這應該是我們家鄉的叫法,所以我到現在也還叫我表姐夫「大哥哥」,改不了口。我們家三個小孩的名字都是姑爹取的,由此可知,姑姑和姑爹在我們家的地位,如同爸爸的家長,是最德高望眾的長輩。姑爹過世之後,姑姑也淡化了幼稚園的事業,全世界各地跑,在台灣的時間,就是和大表姐住。

     

    在我高中和大學的期間,我其實不太清楚姑姑在做什麼,甚至連她得了癌症在上海長住了好一段日子治病我都不知道。那幾年,我光忙著自己的事,上學、聯考、社團、男朋友,在家裡的時間少之又少,親戚家根本不太走動,偶爾會聽媽媽嘮叨幾句,說實在的,記得的沒多少。

     

    印象中,姑姑經常不在國內,她年紀雖大,仍舊精力充沛,或跟團或自己一個人到處旅遊,不要說那些什麼大陸還是歐美這種熱門旅遊景點,連埃及的金字塔她都造訪過。她英文不懂幾句,還曾經隻身跑來美國,自己租了一個小公寓住了好幾個月就這樣探險,連我們這些年輕人都自嘆弗如。

     

    我出國後的這幾年,和台灣的親戚幾乎是靠媽媽在傳遞消息,倒是姑姑我多見了一面。

     

    那是我去波士頓唸書的第一個冬天,大表姐帶著姑姑從台灣來美國,目的地是去紐約上州的雪城探視同樣和我一起來美國攻讀管理碩士的外娚女。大表姐有一位要好的大學同學住在波士頓近郊,因為時至感恩節,大表姐便約我到她同學家會合過節。表姐她們是在禮拜三的下午自加州飛抵波城,即刻由她同學接回家,我則是在星期四早上,自己搭火車過去。

     

    那天氣溫很低,一對友善的父子在火車站接了我,他們手上雖然有一張紙寫著我的中文姓氏,可是那位年輕人直接問了我名字確認我是誰,把我拎回他們家。那是表姐同學的老美先生和混血兒子,他們不懂中文,表姐寫了我的姓還在紙上畫了個箭頭朝上,免得他們拿反了不好意思,可是那位青少年終究沒有拿出來,中文對他來說是個好笑的符號。

     

    進了表姐的同學家,姑姑坐在背對門邊的搖椅上,表姐和她同學在廚房裡忙,沒空招呼我,我先和主人家的長輩問好送了禮物之後,才叫了姑姑。姑姑在大表姐的照顧下不但容光煥發,也一點都看不出來患有老年痴呆,整個人就像個慈詳和藹的老太太,見了我很興奮,她的雙手握住我的雙手一直熱情搖晃著說:

     

    「舒婷,妳來啦!」

     

    她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也不知道有誰會出現,我進門的時候她抬頭看了我好幾回,我沒喊她前她不敢叫我,但是她認得,我是她的姪女。

     

    我跟姑姑說:對呀!姑姑,我來看您啊!那你們哪一天去找小琪?姑姑回答我說: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跟著你大姐姐走。

     

    吃完感恩節火雞後,姑姑累了先回房休息,我和表姐在一旁聊天話家常,也把媽媽囑咐她帶的東西交給我,我問起姑姑的病況,表姐搖頭。就拿前一天她們的飛機準備降落在波士頓國際機場的情形來說吧!姑姑坐在窗邊,眺望著地面的景物然後問在鄰座的表姐說:下面那些是牛還是羊啊?表姐往下看了一眼,告訴姑姑說:那些是房子。姑姑恍然大悟道:喔!是羊啊!

     

    重聽的姑姑對周遭的事物已經沒有敏感度,每天早上睜開眼若是在陌生的房間,她會躺在床上一直等到大表姐來叫她才敢起來;她永遠不記得自己到底吃過飯了沒有,隨時都在問我們什麼時候吃飯,更別提要她自己按時吃藥了;她經常在屋子裡的每個房間穿梭找人聊天,可是她忘了孫女已出國,孫子在當兵;你沒辦法和她爭執或是試圖和她說明任何事,她的世界永遠停留在她開始健忘的那一天。

     

    最近幾年,大表姐因為照顧姑姑自己也病倒了,患了憂鬱症,姑姑搬回從前開幼稚園的那個兩層樓住家,小表哥帶著家人陪她。每個週末,大表哥會來接爸爸一起去看姑姑,陪她打一下午麻將,有時媽媽也會跟著一起去,和姑姑聊聊天,看看她的身體狀況。

     

    爸爸說,姑姑近年的情況真的大不如前了,連平常唯一能做的散步小表哥他們都不放心讓她去,因為有好幾次,姑姑在家門附近徘徊許久,就是找不到回家的路,直到相識三十年的老鄰居看不下去,問她:園長,您在找什麼嗎?姑姑答:奇怪,我家明明在這個巷子裡,怎麼不見了呢?然而,她正站在自己的家門口。

     

    半個月前,有一次我和媽媽通電話,閒聊時媽媽隨口提到姑姑的病況。

     

    說是前兩天中午,姑姑吃完飯後忽然覺得身體不適,胸口壓迫,小表哥趕緊叫了救護車送姑姑去醫院。救護車把姑姑送到離家裡最近的大型綜合醫院急診,情況看來似乎不糟。但因為姑姑一向在三總就醫,那裡的病歷比較完整,就當他們準備把姑姑再安排上救護車轉診到三總做精密的檢查時,姑姑忽然昏了過去不醒人事,瞬間心跳和呼吸都停止。大家急了,在不能移動她的情況下,姑姑住進了忠孝醫院的加護病房,小表哥通知了所有的家人,大家要有心理準備。

     

    大表姐即刻召回在雪城的女兒,那是姑姑最心疼的孫女,第二天,姑姑清醒了,她的三個兒女、六個孫兒都到她的床前,當然,還有她最親的弟弟和弟媳。姑姑嘴裡插著管子不能言語,眼睛還是閉著,但是她聽得到聲音,手能示意。她知道大家都來了,房間裡的每一個人,都是她這輩子最引以為傲的血親。

     

    出身教育界的姑姑,對孩子的管教非常嚴格。表哥表姐都完成高等教育,兩位表哥還雙雙出國深造,表姐夫也在無後顧之憂的情況下赴美研究,在他們身上,我沒有看過任何不規矩或聽過一句粗口,他們的出身是早期我們所定義的單純外省家庭,對父母長輩只有尊敬,對自身要求一定守法,我只聽說以前他們姐弟之間如果要秘密進行什麼不想讓大人知道的把戲,就互相以簡破的台語交談,因為父母親聽不懂。

     

    我的那些表外娚姪兒也是一樣,不管他們的學歷如何,讀什麼學校,在行為上他們絕對是禮貌不越矩,其中最大的外娚女只比我小三歲,她對我的稱呼只有小阿姨沒有別的。因為在他們的成長過程裡,一定都有數年的時間和姑姑住在一起,言教身教的耳濡目染下,他們不像很多同齡的孩子那樣到處闖禍,那些會導致他們學壞的因素,他們根本接觸不到。

     

    清醒幾天後,姑姑又昏迷住進加護病房,每天僅有兩次的限制探病時間,多數的家人幾乎見不到她,見了她也是毫無意識,大家都不敢去想姑姑是否還有機會醒過來。入院的第十一天下午,醫院發了病危通知。

     

    醫生問小表哥是否還要急救,看著最後兩天姑姑因為洗腎而痛苦不堪的表情,沒有人忍心再折磨她,通知了所有的家屬,放棄積極性治療,姑姑溘然辭世。

     

    爸爸和媽媽搭計程車趕到時姑姑已經移往醫院的佛堂,但身上還有體溫。因為那天剛好碰上台灣Hotmail大當機,數十萬用戶受到影響,我沒有看到媽媽午夜發來的電子郵件,是弟弟一早上網時在MSN碰到已經回雪城的小琪才知道這個惡耗,他馬上知會了我和大姐,我一到公司就打電話回台灣和爸爸通上話。

     

    爸爸的語調衰弱又傷感,我聽得出他的心疼與不捨,畢竟,那是他相依五十幾年的大姐。雖然政府早已開放大陸探親,爸爸也從小學教員的職務上退休而經常去拜訪還在大陸的另幾位姑姑和外娚,但長姐如母,姑姑就如同爸爸的第二個母親,姑姑走了,對爸爸來說像是失去了自己的原生家庭。

     

    媽媽說,姑姑是有福的人,一般人年紀大了難免都有一些慢性病纏身,而姑姑又記憶退化嚴重,然而在她的有生之日身體上並不是太痛苦,最後那段住院的時間也只有十一天,帶給家人的煎熬其實很短。能活到八十七歲大家也明白她來日無多,可是她一直都是堅強的面對人生,真的非常令人敬佩。

     

    我也很同意。

     

    人的一生要活得精采,不一定要活得久;人的一生要過得豐富,不見得需要很多財富;人的一生要能夠值得,不是說要有顯赫的地位聲望;人的一生要有情重義,不在乎是否瞬間交會。

     

    我覺得姑姑是富有又幸福的人,就算在人生的最後階段,她也選擇了最好的方式離開家人。她留給我的,是記憶裡的童年,那是任何人永遠都不會忘記的一段歲月。

     

    我記得在那個院子裡盪鞦韆,曾經從那個像隧道一樣的樓梯上滾下來,在頂樓的畢業典禮演出跳著舞。我沒有和姑姑住過一天,她也似乎沒有給過我什麼貴重的禮物或玩具,可是,她就是我的姑姑,我唯一的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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