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人不習慣安靜,不習慣面對自己,不習慣孤獨,總覺得要在聲音中才會有安全感,其實,許多聲音都是在安靜中才聽得見,譬如孤獨、譬如:自己的心。
也許因為童年生長的環境因素,讓我習慣安靜。
家鄉七美島在我那個年代是個沒有文明進駐的世外桃源,除了一輛鄉公所的公車每天上午行駛三班之外(八點就停駛了),其餘的文明機器聲音就是漁船的馬達聲和腳踏車聲。因此,島上的每個聲音都乾淨而單純、獨立,不與其他聲音混雜,或者是淹沒,因此我聽過許多都市裡所沒有的聲音,除了自己心的聲音之外,還有時間的腳步聲。
隨著每個季節和早晚不同聲音的出現,我會知道現在大概是幾點了、或是什麼潮汐了。
夏天,清晨,火柴棒擦過火柴盒和此起彼落的雞鳴聲,那是三點將近四點,母親起床在佛前上香。接著,廚房的大灶裡柴火燃起,那是母親準備早餐和豬食的聲音,然後隔壁嬸嬸辛勤的手在洗衣板上搓洗衣服的聲音,還有遠處傳來的漁船馬達聲和隱約的漁人呼喚聲,那是五點。接著是鄰居阿婆牽著牛安靜走過家門口的腳步聲和母親的招呼聲、以及豬舍的豬和後院的母雞呼喚小雞啄食的聲音,此時,天已是大亮,近五點半。
六點,哥哥姊姊陸續起床洗臉刷牙的打水聲、肉販子挑著凌晨三點剛宰殺的豬肉的叫賣聲,而當叫賣小管、鮮魚的婦人叫賣聲響起時,已是七點,叔父們的漁船入港的時候了。接著門口的泥土路開始傳來腳踏車的聲音,知道是學生們開始上學了。
門口井邊打水、挑水,餵牛飲水、洗菜的人說話聲愈來愈大,母親和左鄰右舍伯母、阿婆及碼頭買菜回來的人們,交談漁獲和寒喧的聲音開始熱鬧起來的時候,已是海島人們口中「日逗」(台語)的時間了。忙碌的一天於此時開始登場,四面開始傳來田裡耕作、吆喝牛隻的聲音、父叔從海上回來處理漁獲、盥洗、睡覺,弟弟妹妹的嘻鬧聲和鄰居往來送菜、分享漁獲、交換生活中喜怒哀樂的喪葬喜慶消息,來來往往的腳步聲和說話聲、炒菜、忙碌的聲響會在中午十二點時,嘎然停止,悄無聲息。
海島上的人們作息簡單,遵循著日出而做、日落而息的規則,午時,是所有人休息的時間,即使是精力旺盛的小孩,也會被命令乖乖的躺在床上休息,因為大人們說中午不能出去,那是島上魑魅魍魎的活動時間(還有日落之後),怕小孩出去中暑了,或招惹了什麼回來。
孩童時的我,常常在這個時候,睜著雙眼看著陽光在隔壁長滿青苔的牆上,緩慢移動的腳步,聽著貓輕巧走過窗外,在安靜中想著:太陽明明掉到海裡,為什麼老師卻要說下山呢?明明黃昏的時候,站在屋頂喊哥哥姊姊回家吃飯的時候,四周也會傳回自己的聲音,為什麼書上說山裡才會有回音呢?想著旗后(高雄)是一個什麼樣的地方,為什麼大姊和哥哥從哪裡回來以後就不一樣了呢?(童年時知道的世界只有兩個,一個是七美、一個是旗后,以為那已經是全世界了)
想著哥哥帶回來的那本『世界上的珍奇怪獸』裡面,那隻獨角獸到底什麼時候才會出現?想著『水「ㄒㄩˇ」(滸)傳』裡面的魯智深為什麼要喝酒吃肉呢?想著『紅樓夢』裡面的賈寶玉為什麼要愛那個愛哭的林黛玉呢?想著傍晚幾點要趕快先到溪裡游泳,溪水才不會又被隔壁村的小朋友攪得混濁不堪?想著晚上要怎麼和哥哥們玩過五關才不會老是一進去框框裡面就被捉到……。孩子的心乾淨得裝不下任何煩惱,卻也乾淨得裝得下全世界。
這樣的想像會在兩點半之後,媽媽起床準備下田的工作聲中結束,然後跟著母親扛著犁下田去。一直到四點,家家戶戶屋頂的炊煙開始升起,牛隻的鳴叫聲響起、學生放學的腳踏車聲劃過、父親起床補網、準備出海和母親廚房炒菜的聲音、溪裡孩子玩水吵鬧的聲音、井邊大孩子們洗澡、洗衣服的聲音、鴨子一隊隊搖擺的從溪邊回家的聲音、屋頂哥哥姊姊們呼喚自己弟弟妹妹回家吃飯、左鄰右舍熱情招呼到家裡吃飯 .…..各種聲音陸續在金黃色夕陽下安靜的島嶼的各個角落,單獨而乾淨的迴響,此時,一天的活動已近結束。
六點多,太陽下山,門口的響起母親和姨婆、姑姑、嬸嬸們說故事,和孩子們玩過五關、踢罐子、捉迷藏的聲音,我喜歡在這個時候,躺在母親的膝蓋上聽她說故事,說她童年的時候,日本飛機如何飛過天空,他們如何躲空襲的故事;喜歡聽她說,當年瘟疫在島上流行的時候,純真的孩子如何不懼傳染的去照顧好朋友;喜歡聽她說少女時期的她如何愛玩,如何和朋友們賭博、牧牛,又如何在結婚之後戒賭的經過;喜歡聽她告訴我,童年時住在隔壁村的父親是怎樣的一個孩子;還有牛郎織女一年一會、初一十五拜門口公,請好兄弟吃飯……的故事。
母親善說,我對家鄉的歷史故事認知,幾乎全來自於她精采的故事,期間還包括那一個個充滿道德、忠孝節義的神話故事。
七點過後,人們說話和孩子們玩耍的聲音陸續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家家戶戶屋頂睡覺的孩子彼此說話、數星星的交談聲音和周圍細細喧鬧的蟲唧。
入夜之後,海上漁船的馬達聲清晰的傳來,海浪拍打島嶼的聲音一波接著一波,如果海潮聲中夾雜著鵝軟石互相撞擊的滾動聲,表示已是近初一十五的潮汐,或者是西南風吹起的時候了。
凌晨子、丑時,當月光溫柔的撒滿島嶼,被驚醒的公雞們便引頸盡責且賣力的啼叫,然後寧靜的島嶼在一片雞鳴聲中惺忪著醒來,一陣啼叫之後再歸於寧靜,直到凌晨三點,屠宰場傳來豬隻淒厲而不忍聽聞的嚎叫聲……。
而最令我嚮往的聲音是雨聲。下雨的時候,雨滴打在紅瓦屋上跳躍的樂曲,或急或徐、或輕或沉、或完整、或碎裂,和著門前溪水湍急的奔流聲,猶如大自然的歌唱。我最喜歡在下大雨的日子,躲在屋子裡聽雨聲,雨小的時候穿著短褲、赤著腳,帶著斗笠出去看暴漲的溪水,讓怒吼的水流塞滿耳際;到樹下看由樹葉上滴下來的大自然加冕—一個個的水晶皇冠,和聽那皇冠響在水漥中,清脆悅耳的響聲……。
那個乾淨而且安靜開放的島嶼,孕育了我生命的基調,每次說起它,我就會掉進時光隧道裡,想起自己如神話般美麗的童年,還有童年時期,在安靜中,聽到的聲音。
(二)
22歲那一年,我進入宗教道場,就讀佛光山叢林學院,聽到了另一種安靜的聲音。
叢林學院是一所傳統的佛教修道院,生活隨著每日規律準時的鐘板聲安排各種功課,嚴謹而單純。清晨四點半起床,五點早課、六點早齋,七點開始上課。十點公務和自修,十一點過堂用餐,十一點半跑香,十二點午休。下午一點半上課至三點半出坡,四點半到五點五十盥洗,六點用藥石(晚餐),七點以後自修到八點五十,九點晚課,九點四十五分打坐,十點十分就寢。而每天晚上的七點到隔天早上的七點則是全面禁語的時間。
學院不大,但有兩三百名學生和教師二十四小時生活在裡面,為了讓每個人能安心的在其間用功生活和修行,因此生活共住規約甚多,尤其在安靜的要求上,更是嚴格。
寮房、淨房(盥洗室及廁所)、齋堂、殿堂、圖書館都是禁語區,教室是輕聲區,關開門處會有一張提醒的字條,告訴每個人:「輕聲是文明的象徵。」因此,在學院中生活,隨時要注意自己的腳步聲、開關門聲、說話聲、關抽屜和櫃子的聲音,隨時要提醒自己,不要干擾了他人,一句「寧動千江水,不動道人心」隨時放在心裡。每個學期還會有一個星期的禁語時間和一個星期禪堂打坐的時間,整個星期不允許說話,讓大家收攝六根(眼、耳、鼻、舌、身、意),只是專心的看著自己。
這樣的日子過久了,心逐漸地從外在的攀緣和妄想中出離,回歸到平靜,如同平日習慣擾動的湖水,慢慢的澄清透明,看見原來的顏色。
人群中的安靜和人群外的安靜不同,那是心靈全然不再受惑的寧靜。就如同人群中的孤獨和人群外的孤獨是全然不同的感受一般。
心安靜了,許多聲音便愈來愈清晰,包括對自己存在的疑惑、對外境細微的聲音,都會直接而敏覺地進入心底和耳際,甚至連皮膚和毛細孔都會接收著音波的撞擊而受到驚嚇。
我常對人說皮膚是有聽覺的,但是很少人相信我,尤其在身心放鬆地進入安靜的時空裡時,一個突發而來、即使不是太大的聲音,都會讓皮膚的聽覺受到猛烈的撞擊而不舒服。
心安靜了,人也跟著覺醒,常常靜坐著,即便什麼也不想,也會聽到隔壁或幾十公尺以外的各種聲音。在學院裡,深夜最清淨的聲音是燕子的呢喃啁啾,一陣一陣的迴盪在已經開大靜的院舍,十年之後的現在,那聲音至今仍清楚的在心中響著。
安靜中,也會聽見光的聲音。
清晨透過竹林,從金黃色的屋頂投射過來的陽光,輕巧的掃射而來,坐在教室裡,會突然被輕柔的晨曦感動到無以名狀。
一個周一的夜晚,學院在大禮堂開週會,開完週會已是深夜十點半,大夥輕聲的離開座位,安靜地走出講堂準備回寮,一出講堂,冷不防地被當日金黃的滿月照得渾身透亮,月光將整齊乾淨的學院舖灑成一個莊嚴無比的琉璃淨土,腳踩在地上都感到不忍,唯恐踩碎了那一地的琉璃和溫柔,看到每個人單純的衣袂安靜的飄在月光下,那種美,直探心靈深處,響成生命裡永恆的寧靜。
安靜中聽見的聲音,極細極微,只要心夠安靜,就能聽見天地間大化的──美的音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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