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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ome >> 文摘 >> 最新推薦文章 >> 北美月刊 >> 北美月刊- 12/2003
 
我不敢凝視的父親     文/隱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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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一直不敢凝視我的父親。也許這是因為,我不願意面對一個在我的價值觀裡認定的失敗者。這種害怕當然與自己終於也長成一個失敗者有關。

    雖然小時候確實是崇拜他的。因為在我成長的那個小鄉村裡,他無疑是教育程度高、溫文有禮,並且受人尊敬的。

    記得小時候每次寫到「我的父親」的作文,我都帶著強烈的熱情來歌頌他:我的父親,他長得不太高也不太矮,是個標準的好丈夫好爸爸……記得作文總是這麼開始,最後以我不能辜負父親對我深切的期望作結。

    小時候認真讀書,似乎都是為了在成績公佈之後,能看見父親臉上那種後繼有人的欣慰表情;以及在考後父親問我要什麼禮物,我一律回答:「書!」時,父親眼底的激賞。

    然而,其實,我對於父親的矮小不似故事書或卡通中的為人父者,以及他的職業,都感到十分自卑。

    從小同學都戲稱我「苦米麩」。因為苦發音近似我的姓:許。而我父親的職業則是做米麩的。

    也就是近幾年常被拿來大發思古幽情的「爆米香」:米在滾輪式的機器裡熱到一個程度,拉動一條線,便會發出爆炸似的砰然巨響,接著再把爆好的米香放進另一個更龐大的機器裡磨成粉,加入細砂糖,就成了米麩。

    不知為什麼,小時候對於父親這樣的職業感到非常自卑?尤其品學兼優的我常常被新來的老師同學們以為出身書香世家,或起碼是老師的小孩之類的。

    記得有一天早晨,一位身高175—180公分左右,西裝革履、氣質出眾的中年男人,在教室的窗外向我問路。事後同學問我:「那一定是你爸爸吧?」我竟然承認了。為了那一時的虛榮,好長一段時間,忍受著謊言終將被揭穿的痛苦。﹙小時候真的是很無聊啊!﹚

    到了國中以後,我無法繼續承受父親對我的深切期望了。我的成績開始往下掉,心裡充滿挫敗感還不算什麼,父親無法掩飾的失望,似乎是更讓我痛苦的。也許是因為個性中一直有追求完美的因子吧?在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心態作祟之下,我在那一個現在想來發現是我人生最重要的時刻裡,做出了影響一生的改變:我徹底地放棄了我的課業。上課時都在看窗外的天空、雲朵、菩提葉、開始寫詩、數學課本裡畫滿了塗鴉、沒完沒了地寫著一本又一本的日記………

    與父親的關係開始變壞。我想,也許是因為我羞於面對他吧?另一個原因則是,我正癡狂地暗戀著學校裡的國文老師。按照心理學的說法,也許可以說我找到另一個更完美的父親形象吧?誰知道呢。我對父親的一切微小不滿,在那個時刻都加倍地放大了。尤其是他告訴我們梁叔叔的故事之後。

    梁叔叔是父親從小競爭的同學,而且始終是追隨於父親身後的第二名。可是梁叔叔後來可是留美歸國的雙料博士,某專業方面的權威。每回社會上出現這方面的問題,各大新聞台記者都會爭相採訪他。這時父親就會不無感傷地叫我們趕快看梁叔叔。並且可能會再說一次,他小時候刻苦讀書,但是因為家貧而無法繼續升學的故事……

    爺爺是養子,奶奶則是童養媳。爺爺顯然並不喜歡這種「送做堆」的婚姻。別人家被送去南洋當軍伕的男子,戰爭結束後,個個都是儘快趕回家裡來,我爺爺卻是回來又跑掉,來去總共三次,最後一次終於跑到廣州一帶,結婚生子去了。

    我父親沒見過他父親,孤兒寡母的清寒家境是可以想像的。而父親的個子矮小與 O型腿,據他說就是因為從小必須挑碗粿去賣的關係。誰知道呢?但是每回我聽到父親的身世都覺得很悲哀。我想像一個在村裡人人稱讚的模範小孩,辛苦讀書與人競爭拿清寒獎學金,最後卻成為一個賣米麩的人………我根本不敢再繼續去揣摩、想像父親必然會有的失志感傷。

    我心裡開始出現父親是一個失敗者的念頭。

    譬如說,號稱對旅行極端狂熱,每天最常收看的節目,除了新聞之外就是旅遊節目的父親,唯一一次的出國,就是跟團去美國,期間再抽空去探望梁叔叔。回國之後我們問他情況,他只是淡淡地說:「梁叔叔太忙了。」我們再繼續追問其他細節,他想了很久,終於說:「我對美國的店員說國語『漢堡』,他竟然聽得懂。」當家人都在笑的時候,我卻笑不出來。

    後來有幾次父親打算找媽媽一起出國旅遊,卻都被媽媽全力阻擋了。理由有很多,比如家境清寒、媽媽根本不愛旅行,連坐車都會暈車何況搭飛機,而且小孩還小不方便……什麼的。我記得那時父親以少見的暴烈口氣和媽媽吵了幾次架,最後卻還是屈從了。親友鄰居們人人稱讚父親是顧家又疼老婆的好男人,然而這卻正是我不能忍受的。我在心裡偷偷地想:身為一個主權獨立的人,對於自己的夢想,就應該粉身碎骨、在所不惜的呀!

    那時,我甚至突然想起了素未謀面的爺爺。我拿出家裡唯一一張爺爺穿軍服的照片,幾乎是帶著有為者亦若是的崇敬看著他:修長的身型、瀟灑的姿態,薄薄的唇角帶著一抹沒心肝的、薄悻的笑。

    我又想起父親曾有過的許多夢想。譬如我小時候他說要在家裡樓下弄一個地下室,搞成圖書館並添上一些遊樂設施,變成鄉裡的活動中心;或是搞一個生鮮有機食品專賣店………什麼的,總之夢想繁多不及備載,但是,一個也沒有實現。

    就連店裡有精神疾病的流浪漢來鬧場,都是由實在看不下去的我和媽媽出面驅逐的。因為我那修養極好的父親大人,始終堅持要以理服人,然而那流浪漢哪裡聽得懂他講的道理呢?

    此外,要來家裡借錢的人也是由媽媽出面阻擋。有教養的父親因為臉皮薄,根本拉不下臉來拒絕別人,打腫臉當胖子的結果,再加上倒會什麼的,幾乎使家境陷入困境。

    我記得媽媽總是手叉著腰,一邊用力鏟動鍋鏟炒菜,一邊很大聲、毫無商量餘地地說:「冇錢啦!」每當那個時候,我都會為躲在房門後的父親感到十分地悲哀。

    那時我家裡充滿別人因為沒現金還錢而改以物品償還的奇怪物品,譬如有四聲道音響、健身器材、乒乓球桌、繪有奇怪圖案的手提袋………等等。

    我跟父親真正決裂是因為他偷看我的日記,並且把當時暗戀國文老師的事告知國中的導師。就在他買了一本《如何責備孩子》的書,並學習書中教法,晚上把客廳裡的燈關掉打算和我促膝長談的那時候開始,我也關掉了我對父親的一切溝通意願。

    後來我把被偷看的日記都燒掉了。之後並故意在新日記裡寫著:父親在教師節送老師禮物的行為,根本就是哈巴狗。果然父親也看到了,他為自己辯解,說他都是為了我們好。當然他的辯解只是讓我更憎恨他!我憎恨父親居然可以偷看女兒的日記,並且還以此為題材來與我對話!我的憎恨,現在想來其實就是覺得:髒。那種洗不乾淨乾脆不去看的髒的感覺,也就是 15歲清純少女最可怕的精神潔癖。

    我懷著快活的惡意,再度燒掉那本日記。

    還有一件印象最深刻的事。某天,因為我洗毛筆的黑水放在桌上好幾天沒清理,父親說:「你今天睡覺前沒清掉的話,我就把水倒在你桌上。」等到我一上床﹙其實還沒打算睡﹚,他就出現在我房裡﹙合理的懷疑是他監視我很久了﹚,伸手把黑水倒在放滿了文具、書籍、筆記本的書桌上,並且強行將我拉起,拿起鞭子狠狠地抽打了一頓………

    這是很難描述的狀態:我記得那鞭子揮動的聲音,在他失去理智的打罵中,我從錯愕轉為憤怒繼而卻慢慢地離開了疼痛的感覺,接著,在一個措手不及的剎那間,我突然看見了他!雖然並非自願,但那時我相信自己的確看見了父親,以一種最權威的方式來展現心裡的恐懼與脆弱———

    那時媽媽的副業:修改衣服和繡學號,已經成為家裡主要的收入來源。再加上家裡的小孩全都進入叛逆期,實在受不了父親對於我們學業及交友等各方面的囉唆管教。我記得那時我和弟妹從不對父親說話,每次的開場白都是:「媽,我同學如何如何……」或:「媽,我要什麼什麼……」,即使他明明就在面前,我們也要跑到廚房或者忙碌的針線車旁邊找媽媽說話。逼不得已必須對他說話時,我們且學會了一種含糊的稱呼,我們說:「爸」的聲音很輕、很隨便,其實更接近於「媽」的發音。當然,我是小孩之中表現得最明顯的。從小建立得十分牢固的父親的權威與親情,正在瓦解中———

    這一場打罵持續了很久,我流著淚,但沒有道歉或求饒,只是瞪視著父親腳邊的某一個空間,我甚至還是沒有正眼看他。一直到極力攔阻的媽媽已經泣不成聲為止。

    後來父親就沒再打我了。原因可能是,從小會打我們的其實是媽媽,而那一次為什麼他會發這麼大的脾氣呢?我想他也被自己嚇到了吧?更重要的是,很快的我就設法離家,到台北唸書了。

    此後,我們父女的關係似乎就改善了,最大的原因當然是距離。

    好幾次,他搭了幾個小時的火車轉公車來台北找我,幫我找房子或者處理學校裡的事情。譬如太常請假或翹課,老師堅持要見家長之類的。我還記得父親去見高中導師的那一次:導師問父親:「你女兒是不是身體不好啊?她實在很常請病假耶!」父親瞄了我一眼,便對導師點頭承認了。其實他當然是說謊。事後他還說了一些出乎我意料之外的話,大意是說:我們花錢去上課,為什麼不能請假?我們又不是上班領薪水……等等的。

    居然能和父親形成這種共犯結構,我很高興。而那大概是我和父親相處最融洽的一次吧?………喔,不、不,還有一次,事關父親幫我租到的一個房間。

    房東是個挑剔的女數學老師,因為住進去的第一晚我就違反規定帶同學留宿的關係,她當晚就把我趕走了。我和同學在外流浪了一晚,第二天要回去拿東西時,房東還故意不幫我開門。爸爸知道以後很生氣,便帶著我去和房東吵了一架,那時房東說了一句話,我應該會不高興的,但是我似乎不怎麼在意,她說:「就是有你這種爸爸才會有這種女兒!」

    現在回想起父親在我離家之後的這些改變,我想,他可能是領悟到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他對我只剩下義務而完全失去了控制權。而在我逐漸成熟的潔癖心靈裡,則是偶爾也能夠浮現足夠的理智以承認:其實我真的有一個好父親。

    另外還有一次,他來台北找我撲了空,因為我又搬家了。後來同學在路上遇見他,才把他帶到我新住處來。我特別記得這件事是因為同學的描述,她說: 「我看見你爸爸在中午的大太陽底下很慢很慢的走著,好像不知道該往哪裡去的樣子,臉上的表情好像很痛苦,流了很多汗……」

    她稱讚父親看起來很忠厚老實,接著且很不好意思地說: 「ㄟ,我說了你別生氣喔?我覺得……他長得好像鄉下來的農夫喔………」

    當時我心裡其實非常震驚!因為從我青春期以後一直不願意面對的父親的形象,突然透過別人的描述,異常清晰與深刻地進入到我的心裡,雖然我根本沒看到。然而我想,就算那時在路上找到他的人是我,我也是不會正眼看他的吧?

    前一陣子看完張大春的《聆聽父親》之後,我很認真地想,距離青春期與父親的決裂也夠久了,也許現在是我該試著正眼看待父親的時候了吧?

    於是上一次回家,趁著父親騎機車來載我時,我坐在後座,雙手緊緊抓住後面的把手,努力地強迫自己看看父親,雖然我還是不敢久看,並且,我也不知道該怎麼描述我看到的?………除了白髮、老人斑、遲緩的動作、在口罩後面不舒服地動著的口鼻………之外?………我不知道該怎麼描述,或者我仍然不願意去描述?………總之,最後我唯一確定的就是:我的父親已經老了。

    他想順道去買麵包,可是錯過了 2家常去的麵包店,最後必須回過頭去找。停車的時候沒有空位必須移開別的機車,但是他搬不動,有一瞬間我想幫他,卻又縮回了手。他吃力地再試一次仍然失敗,於是只好將家裡的機車亂七八糟地斜放在門口。在麵包店裡,父親不斷地回頭張望玻璃櫥窗外的機車,因為違規停車不是他人生的常態,他一直是個模範生。而我其實是可以幫他的,但我知道身為一個父親,他是不會喜歡女兒這麼做的。

    以前似乎看過一些父子﹙女?﹚關係的理論,大意是說相對於自己這個主體,父親是他者。這一點我不太確定,但底下我將會任意演繹一番,請見諒。

    有一種西洋占星的理論,女生的月亮星座代表自己或母親或與同性親友的相處模式;而火星則代表父親或與異性的相處模式。也就是說相對於這個女性主體,父親與異性永遠是被稱呼為「他」的他者。而我的月亮母親與太陽是一樣的星座,風象的輕鬆愉悅,沒有負擔;可是我的火星父親卻是與我的太陽成90度的不合土象星座,其實也正是12星座裡象徵父親的魔羯座。也許因此,我始終很孤僻,對異性/他者的態度總是帶著防衛的刺?

    又如果是按照紫微斗數的說法,我的父母宮有與父親疏遠的空劫之星,我的夫妻宮裡則有終將把異性伴侶嚇跑的白虎。也許因此,我青春期就離開家庭,無法與異性/他者和諧相處,並且無法面對自我意志以外的世界?我不知道我是否可以如此輕易地卸責?

    我只知道在小時候我崇拜父親,長大後遠離他,等他老了以後,即使我很同情他,卻已經無法靠近他了。特別是我對於他的溫和有禮而畏縮、頑固不聽勸、愛講道理卻又不善交際,以及籠罩在他頭上的模範小市民光環,始終抱持著寒愴可悲的觀感。

    我不敢凝視我的父親,這當然是我自己的問題。我的精神潔癖、我的心胸狹窄、我的無法原諒別人的過錯、我的偏執……我偏執得,甚至不太想去看鏡子裡與父親相似的那部分五官:濃眉,可能象徵頑固的個性?厚唇,也許代表忠厚老實與不善交際?誰知道呢?我也一直不喜歡和父親一樣的動作僵硬,而希望能擁有像爺爺那樣瀟灑的體態、看起來漫不在意沒心肝似的薄唇。

    另外我也比較喜歡與媽媽相似的五官部分。當然我也喜歡媽媽的熱情與活力,可是我卻和父親一樣是死氣沉沉的;我特別得意於我的繪畫天份,因為這是得自於媽媽的遺傳﹙可是我真正傾心對待的卻可能是從父親遺傳而來的文字天份,雖然我的文字天份顯然和父親的人生一樣失敗,因為目前養活我的是媽媽遺傳給我的繪畫天份﹚;我還喜歡在熟朋友面前講一些粗俗的俚語,因為這是從媽媽的布袋戲家族流傳下來的。我記得,從小每當媽媽說出粗俗的話語時,我們小孩子總是笑翻了,也不管父親總是不表同意地皺起了眉頭………

    話雖如此,最後我仍然無法長成一個像媽媽那樣熱情活潑、充滿生命力﹙或其實是有點粗俗﹚的人,這點讓我很覺悲傷。因為在眾人眼中,我無疑是一位溫和有禮而畏縮、頑固不聽勸、愛講道理卻又不善交際的小市民(幸好不到模範小市民的地步)。當然這些特性都和父親一樣,這是我以前不願接受的事實。也因此,每當弟弟妹妹特別想激怒我時,只要說這句話就一定會達到目的: 「你跟爸爸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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