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 >> 文摘 >> 最新推薦文章 >> 北美月刊 >> 北美月刊- 09/2003 | |||||
關於信任 文/紐約客 | |||||
我必須老實承認,一直到現在,對不可一日沒有的電腦,在深深依賴之外我對它還存在著一種強烈的不信任感。 此刻當我的手指飛快的在鍵盤上敲打,於是這些句子立即順從的出現在螢幕上,這樣的行為竟讓我感到一點罪惡,像一個天天與你同床共枕的情人,當你清早起床睜眼看見他站在廚房好體貼的為你煮咖啡做早餐,看著他的背影,你心裡浮現的竟然是對其忠誠的懷疑,覺得他斷然做了什麼對不起你的事所以要這樣討好輸誠,然後下一秒鐘你又不禁暗暗自責這種想法真是卑劣低級。 對於電腦,我心裡一直有一個原罪一般、一直無法超越的障礙,在某種程度上阻礙我欣然與眾人共赴電腦網路科技美麗新世界。我一直恥於說出,那就像課堂上老師講解完一個數學方程式,講台下眾人紛紛點頭稱是,雖然你心中仍有疑惑,但遲疑於那種別人都懂怎麼只有我不懂的壓力,加上確信這種問題如果提出來大概只會換來老師有點不耐煩的回答並且,對於我這種年紀的人,那似乎也不是一個因為本身能力不足而無法避免因此可以被諒解的問題。於是我決定閉嘴,將疑慮吞嚥下肚,跟大家一樣露出肯定的微笑。 那是......我不相信透過電腦展現在我眼前的一切,是真實存在的。電腦螢幕上展現的一切、無邊際的網路世界,那都不是真的。不開機、便不存在。就是這件事。 我花了一些時間用各種方式讓自己在理性的部份接受這件事。我找來相關書籍,閱讀理解那些技術性的原理;我也知道詳盡的說明可以輕易的在被我的眾多電腦族類友人取笑一番之後到來,但我明白那絲毫無法消解我腦袋非理性的那半邊近似原罪的情緒化抗拒。那對我而言就跟女人擦腳指甲油這件事一樣,對,我是舉不出道理說不出原因找不到根據,反正我就是,無法 忍 受。 不過即便如此,這個原罪並不因此阻擋電腦進入我的生活之中。我毫無困難的學會各類電腦技能,開始琅琅上口各式電腦術語,和朋友交換著各種電腦經驗。我跟所有電腦國度的臣民一樣靠近它、習慣它、接受它、驚喜於它能夠帶給你的便利和歡愉,接著委身於它、終至不能一日無它。 於是我決定假裝我很好,把心裡的疑懼不安壓到潛意識深處裝作不存在。日子一久,我也就真的以為那個原罪已經被理性的事實消解。我快樂的與它共同生活,一直到有一天,你以為已經足夠瞭解彼此、有足夠默契的它突然翻臉不認人。 二個月前,我平常用來寫作上網的筆記型電腦原因不明無法開機,我急得不得了,生活因此整個大亂。我才發現這台小機器像青春,一旦沒有了的時候你才體會到它有多麼美好。送修之後,有效率的電腦工程師帶著專業的微笑向我宣告,問題不大(此處刪去他耐心解說但我因為毫無概念而無法記憶轉述的硬體問題說明共一千兩百八十三字,只有最後的四字結論對我有意義),重灌九八。我始終沒有養成將資料備份儲存的習慣,於是重灌之後,電腦裡面所有文字檔案在一瞬間消失,彷彿從未存在過。 那個深秋的午後我坐在公寓的書桌前,周遭的空氣有點冰冷,我看著那空無一物的電腦桌面發呆,愣愣的不知該作何反應。它短暫消失之後重又出現在我面前,外表還是原來的它,絲毫未曾改變,但冰冷空洞眼神視我如陌生人,無舊情可念,無記憶與我重敘,無線索以連結我們的舊日時光。 我一輩子從未曾經驗過這樣巨大的損失。八萬字的小說稿、一百多封郵件、兩門課的相關資料報告。盯著那完全不是我曾經熟悉的、不存在任何文字任何檔案的空白頁面,我因為過度用力的想得到一個答案而感到腦袋隱隱發疼。我覺得那絕非那麼單純的技術問題,或是一個「沒有了」這樣簡單一句話就可以打發的事,而是一個哲學層次(我試著求索於存在主義,但它亦不能給我解答)甚至近乎神秘學領域的隱晦深奧現象。 我微微顫抖著觸摸黑色的鍵盤,還可以感覺到上面因為長期使用手汗造成的油亮。那明明是真實發生過的,無數個夜晚我坐在螢幕前,白色頁面的光線映照在我的臉上,我以三十五公分的距離注視著它,將我的思考、情緒一字一字敲打鍵入其中。春夏秋冬、黑夜白天、台北紐約,我們一起經歷過這麼多不同的日子。我還記的當我一個人提著兩個大箱子跌跌撞撞來到地球另一邊,在陌生城市的第一個夜晚接上電源打開它,看見過去所寫的文字依然在那裡,那種家鄉空氣般的熟悉曾經給我多麼大的鎮定與安慰。我也記得在我慌亂無依的時候打開電子郵件信箱一封一封讀著台北的朋友們給我的信,那些文字提醒了我最初的夢想和力氣,讓我知道我不是孤單一個人在一個遙遠的地方。 此刻,它的外在依然是原來的它,但是,我卻完全找不到我的意識與它曾經有過的交集,一點那些時間曾經真實存在過的痕跡。那是一個被掏空洗腦的靈魂,不比任何其他一個對我有更多一點的意義。 像一樁完美的謀殺。銷毀屍體、清理現場、抹去指紋,然後,一切恢復原狀,不過地球總人口數少了一名。如果可能我想報名追尋消失的文字檔案,那些我可以手按聖經發誓確實真的曾經存在過我的生命當中,並對我的人生具有重大意義的文字。但是我知道當他們要我提出任何線索以作為追尋的依據之時,我必然啞口無言只能頹然轉身離去,留下背後懷疑是我虛構那存在的輕蔑眼神。 電腦檔案的消失,就是消失,從無到無。我甚至連自己都難以提出理由說服自己它們曾經那樣真確的存在。虛擬實境,這是一個多麼弔詭的名詞,我惱怒於電腦這樣操弄語言遊戲,不斷催眠迷惑電腦國民以至於我們經常忘記了前面那個用來顛覆後面名詞的形容詞。瘦骨嶙峋的胖子、冒著熱氣的冰水,互相矛盾的兩種意義互相攀附,最後唯一的真實是,不存在。長期被我棄置幽禁在意識角落的疑懼亦落井下石般對沮喪的我得意的喊著,你看你看我可是早就警告過你了吧…。而現在你只有接受這一切,這個「沒有就是沒有了」的一切。 經過這一次大大的恫嚇與傷害,我是真的,真的嚇壞了。我退縮成為電腦國度裡一個極端的保守主義者,拒絕再讓理性部份裡那些電腦知識說服我相信眼前所見真實存在。 朋友們繼續爭相走告著他們在網路上尋到的戀情、友誼、甚至性伴侶。但我明白我這種人是一輩子怎麼、怎麼也不可能冀望從那個虛擬世界中尋找任何形式的情感,將化為文字的欲望丟進一個我不相信其存在的世界,投向一個未必真實存在的人,那簡直比自我發洩更讓人感到孤寂與空洞。 於是一切必須重來。 儘管信任不再,但我卻又離不開它,完全不可能有骨氣一點說,大不了不用可以吧,省得受氣!就是不能。我知道此生我再也離不開眼前這個讓你心痛又心疼的東西,於是我只有忍下委屈,繼續與它經歷更多的夜晚。 我繼續用它來工作,以一種有距離的冰冷態度,謹慎的維持著將它當作一個純粹的工具看待。像面對一個曾經出軌的丈夫,往昔辛苦建立的親密感一下消失,生活繼續,維持著將就的和平,但是你悲哀的知道某種重要的東西已經難再恢復了。我疑心病狂的將任何需要留存的文件打完字後印出來,朋友給我的e-mail我在讀過之後也都將它一一列印下來儲存。我用這樣的策略來建立自己的安全感,不怕當有一天它再度棄絕我而去時我會潰不成軍孤單無依。對我而言存入磁碟片的意義是一樣的,它有可能遺失、損壞,或不明原因的你以為已經拷貝進去了但是竟然沒有,我已經聽過成打類似的憾恨情事。最重要的是,那仍然必須透過電腦,這個如今已顯然不可信任的轉換者才存在。 是了,這四個字,眼見為憑。轉化成真實的存在物,我才相信。 但在這場浩劫之後我對其態度的轉變下,電腦卻並不因此有任何改變。它仍舊跟原來一樣,沒有多一點、少一點,快一點或者慢一點,程序一樣、反應一樣。 我簡直哭笑不得。 於是我將它放回生活中舊有的位置,一直到現在我們過著相安無事的日子。每次當我開機時我以為會在的還是在,漸漸的我放心的將文字存放在那裡,將我思考的結果交給它。很快的桌面上有了一些不同名稱的檔案匣,電子郵件信箱裡也慢慢有了朋友的信。它慢慢累積許多我的思考、情緒,在它的記憶體當中寫入了許多專屬於我的記憶。於是我又開始覺得面對它是一件在忙亂的生活中讓人感到愉悅的事。我慢慢的又跟這個陌生的腦袋有了交情。 最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發現自己又再度重新對它生出信心,在經過一段平安無事的時日之後。我暗暗的想著,好吧,療傷止痛的時間也夠了,老是這樣也不行啊,就當作是生命中一個逝去的階段吧,失去那些檔案你不也好好活了下來麼?可見那些檔案並不是重要到那種程度的呵…。我發現自己已經在心裡暗暗打算,或者我應該再給它一次機會,重新信任它。 這一次我找不到任何理由說服我自己,索性只有承認自己的意志過於軟弱。我從未跟任何人提起過這件事,彷彿那是一件不甚名譽的事一般。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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