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聽母親說:「你爸爸有個橡皮肚。」 我不相信,肚子是肉長的,人的身上怎能生出橡皮? 父親原在南昌教書,抗日戰爭爆發,轉到吉安師範。吉安淪陷後,書沒得教了,不得不帶著全家大小一起回到故鄉灌溪。 父親以前沒有種過田,這時也學會犁耙、插秧。時間多在夜晚,父親領著纏過小腳的母親,掙扎在泥濘中。當時我還沒有出世,是長大後聽村裡人說的。 抗戰勝利那一年,我來到這個世界。父親也回到吉安師範教書。但由於家產典賣已盡,只能在沿江鐘鼓樓附近租房子住。即使如此,父親仍用微薄工薪資助窮困學生。母親想不通:「世上少見這號人,自己勒著肚子,卻將白米往人家鍋裡送。」 父親笑了:「米在誰鍋裡不是一樣嗎?根據物質不滅定律,它只是移動了一下位置而已。」說著,他翻開教科書,真的指給母親看看物質不滅定律。 父親生活簡樸,一生菸酒不沾、一生不進茶樓賭館,一套半新西裝只在逢年過節時穿。家中唯一擺設是只青瓷花瓶。父親在每天早晨必定親自去沿江路下採束美人蕉,小心翼翼地插在花瓶裡,慢慢灑上水——我母親乳名蕉兒,大概父親愛母親也愛上美人蕉吧? 一九四九年我已經四歲,這時的父親會在假日帶我們去對面白鷺洲玩,參觀文天祥念過書的風月樓。碰到高興,會獎給我發糕一塊。條件是:每天必須認識五個生字。 有一天早晨。父親指著「柴」字問我是個什麼字?由於筆畫比較多,我一時答不出來。父親馬上操起一塊劈柴,狠狠打了我一下說:「就是柴米油鹽的柴字,玉不琢不成器。」 我記得,這是父親生平打我最狠的一次,也是最後的一次。 逢星期天,我大哥、二哥會去贛江釣魚,釣到尾「川條魚」,總是先煎給我解饞。吃飯時,經常都是父親最先放下碗筷,等我們兄弟四人吃過後,才吃我們剩下的飯菜。 我不解地問母親:「媽,爸爸怎麼又吃呀?他吃飯也休息﹖」 母親解釋:「你爸爸啊,有個橡皮肚子。」 我不依不饒地問:「橡皮肚是什麼呀?」 父親摸著我的頭:「橡皮肚就是用橡膠做的肚子,可大可小、能屈能伸。」 我依然不懂。母親補充:「傻孩子,你爸爸是怕你們兄弟吃不飽,他才……」 哦,我那可憐的爸爸。 如今,父親逝世已經三十多年,為人子的我無緣見到他最後一面。由於在台灣舉目無親,找不到代理申請人申請入境,至今無法在他孤零零的墳前燒上一炷馨香。無數個不眠之夜,我輾轉反側,搜尋著父親的身影;多少次睡夢中,我恍恍惚惚,聆聽著父親的教誨……人生在世,誰又能理解慈母、嚴父的真正涵義呢? 母親對我說:「你爸爸臨走時,身上只有四塊銀元,也給家中留下兩塊。」 父親後來去了澳門,在華南大學任教。一九五二年寄信回家,說去南洋群島、菲律賓考察教育。不知幾時去了台灣,在高雄市高級工業學校任教……誰知這一別,竟成了永訣。 我懷念著他,懷念他能屈能伸的橡皮肚;懷念他能說服我母親的物質不滅定律;懷念他每天清晨採摘的美人蕉以及小小的青瓷花瓶;懷念他獎給我的又香又甜又鬆又軟的發糕……在遙遠的台灣高雄市郊澄清湖畔,親愛的爸爸——你想回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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