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左手裡端著Martin泡給我的熱咖啡，右手抓著二張準備擤鼻涕用的衛生紙，坐在他親手建造花園裡，忽然就想起了這首兒歌。不自覺地便哼唱起來，唱到一半竟忘了詞，到後面只剩下「啦啦…」濃濃鼻音夾雜著沙啞的嗓音，還有一雙正在發癢的眼晴。「哈─哈啾！」又打了個噴涕，泛紅的雙眼迷濛地迎向發亮的天空，哦！春天，這就是我的春天。
「怎麼不唱了呢？很好聽啦─」Martin手裡正抓著一把土，回頭望著我。他尾聲的「啦」字配著那張帶點孩子氣的笑臉，快五十歲的男人了，依然顯得真誠和單純。鼓勵的眼神就好像他日益進步的國語，總是讓自己有一種莫名的感動。
十三年前剛認識他時，常被他張冠李戴的國語弄得狼狽不堪。是他沒聽懂我問的？還是我的英文真的那麼爛？有一次我半開玩笑的故意問他：「喂！你知道華僑的意思嗎？華僑就是指在海外的中國人，既是中國人就要講國語。」在當時，他妻子對他那種「不求上進」，專屬於南洋人特有的「慵懶」態度，也有所抱怨。不過，「國語說得不好有什麼關係，沙嗲烤的好吃就行！」眾好友嘴饞口甜，豈可得罪了大家的烤肉大王，讚美之詞遂不絕於耳。「哇！Martin你的沙嗲真不是蓋的…」「Martin豈只會烤肉而已，他料理功夫也是一流的喲…」「他種的空心菜好嫩耶…」「什麼！他煮飯還兼洗碗呀…」女人們的對話當然是說給Martin聽的，但羨慕的眼光卻全投向他的妻子。「真幸福啊！你嫁給這樣的男人……」如今，他的妻子幸福與否早已無關緊要，倒是他站在烤架旁汗流夾背，專注地在肉片上塗抹沙茶的從容姿勢，令人印象深刻。裊裊煙霧裡的濃郁香氣，時而飄盪在初春在秋末，時而也沉積在記憶的角落，久久不散。只是，有誰還能記得屬於那一年、那一季的相聚時光？和那一餐BBQ的味道？
「嘿，繼續唱啊！好聽啦，Keep Going。」他轉身，見我發呆地看著天空，拿了把鏟子在我眼前晃了晃。
「是鄧麗君的歌嗎？」我本來想不理他，當做沒聽到。可是，這一句話差一點沒讓我連著咖啡杯一起滾到地上。他看我笑彎了腰，知道自己說錯了，沒想到竟回頭笑著對我說：「哎呀！我是故意猜錯的啦。不然，你怎麼會理我。」
哇！這一回我真的栽了個筋斗！
其實，我怎麼會不理人呢！我不過是不想說話而已。我的工作是一份需要靠嘴巴幹活的行業，不但要說話也需要常不停地說話。白天說夜裡也說，但在這樣美好初春的午後，我只想讓一切靜止，讓那些燥音、雜音(包括自己的)通通都拋到九霄雲外。
德卅很大，但休士頓好像太擁擠了，擠到沒有自己可以呼吸的空間。人們似乎把他們的耳朵貼在你的心房，逕自的為你把起這春天的脈來…。「聽說妳有男朋友了！？」「聽說妳與人同居了？！」「聽說妳結婚了！？」「聽說妳「再」婚了！？」「聽說…」「聽說…」「聽說…」驚歎號、問號加一串串沒有主詞又難以止歇的引號，如冷濕綿綿不絕的春雨落在這騷動的季節。他們像編寫肥皂劇的製作群忙著為我修改劇本，為我梳頭化妝、披上紅衫，然後趕著抬我上花轎……。在我的人生舞臺上，這些不相干的人比自己還賣力地演出，他們有什麼錯！？都是春天惹的禍？！
「你不想說話沒關係，不過吃完晚飯後，你得要告訴我你的決定，OK？」他脫下工作手套，善體人意的拍拍我的頭，往廚房走去。
是啊！我決定了嗎？已經都「嫁人」的我，還有說話的餘地嗎？在這人言可畏、蜚短流長的偷窺世界裡，我真的可以和一個男人住在同一個屋簷下嗎？「我需要再回去中國工作至少三年，把房子賣了我捨不得，妳剛起步不容易，也不知道能幫妳什麼？給妳Free Rent我知道妳不會要的。怎麼樣？幫我看房子，房租一半如何？」二個星期前Martin的邀約，我當他是禮貌性的隨便說說，沒想到他真的空出二個房間來準備塞我那些不值錢的家當。他在我的小公寓裡繞了一圈後說：「喂！小姐，有些東西早就該丟了。像…床這種東西，你還搬來搬去，離了婚沒有人會留的啦。」我沒有回答他，心裡卻抗議著：舊床又如何？我睡的可理直氣壯，對不起這床的人是那個沒良心的人，又不是我！」他看我欲言又止，一副委屈的表情，最後靦腆的聳聳肩：「隨便妳啦，這樣吧，星期六你過來吃牛肉麵，再說。」
我望著正在廚房裡烹煮麵條的Martin身影，心中一股蒼涼感油然而起，「真幸福！嫁給這樣的男人。」十年前女人們七嘴八舌的結論已成空谷絕響。離開婚姻已經八年的他，不但國語愈說愈好，只差沒娶回一個道地的北京姑娘。鄧麗君走後，他還「認識」了張惠妹和王菲呢。是誰說過這樣一句話：「好男人都在別人家裡，好女人都在別人懷裡。」而所謂幸福婚姻的定義又是什麼？好男人一樣會走出家庭，好女人也未必需要躺在男人的懷裡。不是嗎？人生就是這麼回事，命運會把你推到什麼地步跟本無法預言。
此刻，屋內傳來陣陣五香味，我卻一點食慾也沒有。空氣中飛舞著的萬千粒花粉、正以你看不見的速度往鼻腔中撲去。「哈—哈—哈啾！」春天，這個令人煩躁、窒息、過敏的春天。來一首歌吧！

春神來了，怎知道？梅花黃鶯報到
梅花抬頭先含笑，黃鶯接著唱清調
歡迎春神試身手，？？？啦啦啦…

我還是沒記起歌詞來，你呢？